6月18日,中庭一隅的樹叢裡衝出一隻白頭翁,跳上枝頭大聲鼓譟。

「哦,是我的粉絲嗎?」正在那裡牽車的女子想起電影真善美的畫面,撩撩髮絲揮揮手,享受著熱情粉絲的尖叫歡呼。

「咦,不對!叫得這麼急,不會是出事了吧?」女子忽然一個醒轉,丟開車,趨前一探。

原來是有小寶寶誕生了耶!

....

正前方大石塊那裡站著隻黃口小兒,偏著頭,沒啥精神的模樣。更近的地方有另一隻,這隻神采奕奕,見人類的手一靠近立即張口索食。

「懂了!親鳥是要我運送營養補給品來著!」接獲指令的騎士立即跨上坐騎,飛馳而去。

忙和了一個傍晚,白頭翁根本沒用餐。女子忽然想到,親鳥那樣大聲鼓譟應該不是通報喜事,而是警告人類不得靠近吧!

親鳥分站兩邊枝頭上

無論如何,小白頭翁的誕生,總是令人欣喜之事,女子不由得也想起久遠前一個聽來的故事.......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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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事發生在米寶年間,詳細時、地、人物已不可考,主要人物有二,一為一年約五十開外的男子,此人身材中等、毛髮濃黑、膚色紅潤,在一座舊宅院裡擔任護院的工作。所謂護院者,乃平日護守宅院安全兼代管理督導各項雜務之人,由於此人又是幾位護院中的頭頭,因此人稱護院長。主角之二是名中年婦人,此人乃舊宅院的住戶,因其家中不時傳出鳥鳴聲,鄰人多以「威威姨」稱呼之。

話說那日正是休耕日,不喜熱鬧的威威姨白日窩在家,待到傍晚時分才踏出門楣。她信步來到大院門口,忽見樹下放著一只破舊的籠子,內有兩隻白頭翁正在上下撲騰。威威姨滿心胡疑,卻又無意招惹閒事。「興許是哪戶人家出遠門,借放於此的吧?」正待轉身,忽然有人出聲將她攔下。

威威姨一看,喊住她的是護院長。威威姨平日僅繳納月租時方與那護院聊個兩句,內容不外是──「丁排第五戶。怎麼?碎銀子不夠?那我先到米店換開吧。」此時被護院長攔下,不知所為何事。

「今兒個一早,三隻白頭翁闖進我們護院的小間,直直撞上窗,暈倒在地,我把他們抓進籠........」

護院長滔滔說著,一邊配合著手勢表情,前額上的一縷頭髮隨著鏗鏘的語調一震一震,威威姨心裡一驚。「素無交情之人竟留意到我家養鳥?」威威姨想不起何時張揚過此事,一邊看著籠裡的餅乾,猜想那兩隻鵯鳥兒應該餓一整天了吧。

「....一隻趴倒籠底,我以為死了,結果一拿出來他又飛了。」威威姨不知這護院長說起話來竟如此激動昂揚,他該不會懷疑小鳥詐死吧?

「我先養養看,如果能....到月底,就給他們買個大籠子。」護院長說到「如果能」時頓了一下,接著口齒含渾地胡攏過去。

「是說,如果能『活』到月底吧?可是,這小鳥的命也能讓你賭嗎?」威威姨心裡氣憤,但因事發突然,又是頭一回和護院長談事,一時間拿不準該如何應對才好。

「這三隻是我們大院的常客,我認識他們,野生的鳥已習慣野外生活,還是放了吧。」

「哈哈,再看看,再看看。」護院長前額那縷頭髮隨著那兩句「看看」,一震又一震。

威威姨不再多言,現下先給鳥兒餵食才最要緊。她匆忙返家,把各款的飼料拿出調配了,又把閒置的站棍、籠杯找出,再回到院門口,和護院長交待了些飲食照顧的事宜,便又返家忙自己的去了,一宿無話。

次日,威威姨來到院門口,籠裡的兩隻鳥見到人類靠近立時慌張地攀跳起來。她看那籠裡的飼料比前一晚少了些,籠底還多出一塊蘋果,她昨日確有提及此鳥嗜食果類之事,想那護院長的心地倒是不壞。只不過,野鳥兒究竟不該養在籠內,這一時片刻的雖不至於出事,然而若是再拖上個兩天,那時想再勸解放生,可就難了。威威姨雖知進言難有成效,跨過院門之際還是拋了句:放了吧!正與雜役們忙和著的護院長揚起頭來笑笑回曰:看看,再看看!威威姨的眼前又是那縷頭髮,一震一震地把她震出門外。

接下來兩日,那籠裡的飼料依舊是休耕日那晚放置的同一杯,護院長並未依言添購軟嘴鳥的食料,而那水果則是放到腐爛才換。威威姨每經過院門,必再提一遍放鳥之事,但又尋思不出有力的說詞。

到了第四日,威威姨見籠中的鳥兒少了一隻,護院長不待她開口,先一步解釋道,是早上換食時讓一隻脫逃。威威姨放下心來,順勢說何苦拆散人家鳥夫妻,那隻既然飛了,這隻也別留吧。

「哈,看看,再看看!」

當晚,寒流來襲,氣溫陡降。威威姨人坐家中,心裡懸掛著院門口那隻白頭翁。她想偷偷去把鳥兒放了,但又覺得應該正大光明地做,只是晚班的護院是另一人,護院長養的鳥,他底下的人怎敢做主輕放呢?那夜她輾轉反側,幾不成眠。

次日一早,威威姨急急出門,還未走到院門口,遠遠瞧見兩個孩童立在籠前,用手拍打著籠子喊:「鳥兒,鳥兒,你怎麼不跳了呢?」威威姨心頭大亂,衝上前去,只見那鳥兒蹲坐著,羽毛略濕,好在還呼著氣。她忙找護院長,偏巧那日又不是他當班。威威姨出來院門,在大街上胡亂轉了幾轉,打定主意後,又折返回去。

「你可有護院長的傳聲匣?」威威姨劈頭直問那當班的。

所謂傳聲匣乃一隔空傳遞人聲的儀器是也,此物在米寶年代幾乎是人手一只。

當班的護院見婦人臉色鐵青,嘴裡嚷嚷著報官云云,知道事非等閒,不敢怠慢。其實幾日來他冷眼旁觀,多少也明白些來龍去脈,雖說這院務還不至於繁重到讓他勻不出空來撥弄隻小鳥,可是額外增添的差事總是讓人不太痛快,倘若這事兒還要挑起住戶的怨懟,驚擾到官府,那可不是自找麻煩嗎?

「這鳥兒的同伴天天來枝頭喚他,確實怪可憐的。」當班的小心應和著,順勢把傳聲匣給遞上。

話說這威威姨,平日當著人面說不出話,隔著個距離,反倒口條便給起來。她先是將鳥兒歷經一夜風雨後的狼狽相添油添醋誇大一番,再述及院內的孩童已瞧見鳥兒慘狀,若是這鳥兒有個三長兩短,對年幼一輩不僅難以交待,且還立下了壞榜樣。傳聲匣那頭的護院長睡意朦朧,不甚明白發生何事,威威姨不待他回過神來,立時宣告:放鳥!

說放,倒不是立即放,威威姨先把籠子提回屋,用火爐給鳥兒烘暖身體,待看他恢復精神,略有進食後,這才把籠門打開,讓他自行飛去。

折騰了這麼些天,終於把事辦成,威威姨心裡好不痛快,可是想到第二日還要與那護院長碰頭,不免又心煩起來。她自知今日的作法確實霸道,明日見面必要賠個不是才行。她左思右想,決定贈古籍一本以表善意。這本古籍因年代久遠風摧雨蝕,封面字跡剝落不全,隱約僅見「首回」、「御禽」等字,據後世考古學家研究,此書換作新的說法叫作:「第一次養鳥就上手」。

次日清早,威威姨來到院門口想找護院長好好聊聊,誰知這護院長見了她竟偏過頭去,假意沒看到。威威姨瞧對方滿臉不悅,準備要說的話一下子全堵上嗓子眼,差點兒沒噎死。「呦,不理人?抓鳥原是你的不對,我重話都還沒說過一句呢,這會兒倒像是我的不是?」威威姨來回瞅了半晌,心裡益發氣惱,「這事兒不是你自己找上門,我哪兒理得著?反正前此也沒打過交道,大家今後照舊各過各的,有什麼差呢?!」低頭想起袋裡的書,又想:「哼,也不知你家玩不玩牌打不打麻將,送本『書』,不定還讓人嫌晦氣,算了,你不理人,我可也沒想理你啊!」想畢,她轉身跨出院門,忙自己的去了。

如此過了數日,那天恰逢黃道吉日,大院內外比平日熱鬧許多,威威姨因有許多繁瑣的事務要辦,也比平日提早出門,哪知她才跨進院子,竟又看到那只籠子,這一回,籠裡坐了隻大鳥。

她臉朝前方,眼睛斜盯著籠子,腳步不敢稍停地緩緩走過。那籠裡坐著的是隻年輕的野鳩,籠子的長寬深各約一尺或不及一尺(台尺),野鳩在裡面頂多只能原地轉圈,可是,轉圈之前他得先站立起來,而上回威威姨安置的那根站棍並未取下,這會兒正橫亙在那鳩的腦門上,害他是連站立也不能。待威威姨走到籠子左前方,她看到更令人吃驚的事──鳩的面前放著顆完整去皮的大白梨!

威威姨看清是怎麼回事時,人都快暈了。她的腦袋裡面像是淹了大水,湍急的水流在裡頭左沖右撞,千江萬水的簡直找不出個頭緒。

「這鳩是病了、傷了還是因為行動笨拙給逮住的?護院長是救他還是故意抓他?若是好心救鳥,我現在上前詢問豈不又是我的無禮?若抓鳥是向我示威,證明他有誠意善待小鳥,我又該當如何?他這般地想要養鳥,卻老是抓那野生的,且從不肯花錢買飼料,見我說白頭翁吃果子,如今也拿那果子餵鳩。這事兒鬧到這地步倒全是我的錯,是我害了這鳥,前日若是把書送出,又或者把話給談開,如今不就沒這事兒了嗎?」

威威姨在那兒抱著腦袋懊惱不已,護院長這邊可是氣定神閒以逸待勞。「哼,跟人說我虐待動物,我怎麼虐待了?!我不是每日把水和食物好好擺在那兒嗎?妳以為世上只有你懂養鳥,別人都不懂?!」

說巧不巧,這時院門口運來了兩車新遷戶的櫥櫃,護院長起身去查看,威威姨趁亂暫且避了出去。

那一日,威威姨忙進忙出,來回往返大院少說也不下五次,每經過一次院門總要望望那鳩、望望護院長。說來也奇,她每望一次就覺得那護院長返老還童,越來越幼──,越來越年輕。不是她不想立即把這事兒弄個明白,而是她已有了體會:鳥的事好辦,人的事,太難。不就是因為她前次處理不周,才結下今日這惡果的嗎?這一回她可不能再鹵莽行事,怎麼說也得先找人參詳了再說。

當晚她回家後,把幾日來的經過,何時何地發生何事,凡能憶及的均一一寫下,打算第二天去找養鳥的朋友共同商議。

可是,正所謂人算不如天算,天算不如裝算,裝算不如不要算。這人世間的事變幻無常、風雲莫測,威威姨第二日清早還未走到大院門口,竟發現守門的護院全部換成了新面孔,大門旁的廊柱上貼了張告示,書曰:

本院與甲、乙、丙諸君的約期業已屆滿
自即日起改聘子、丑、寅等先生擔任本院護衛

威威姨不知是自己沒睡醒還是眼睛花了,一時間會意不過來,連自己為何出門也不記得了,她恍恍惚惚走了兩步,一抬眼,卻看到自家門口坐著隻年輕野鳩,巴唧巴唧正吃著她早上撒的飼料呢!